[卢曼。康纳曼。布赫迪厄。阅读心得。倡议小说。]〈范禁〉

蔡 玮 发布于 2018-03-02
[卢曼。康纳曼。布赫迪厄。阅读心得。倡议小说。]

〈范禁〉

『即使是习性,也是可以改变的』


撰文/蔡玮

「你们到底要不要都更?!」,连向来脾气好的主委也失去了耐性。
「都更还不是你们想出来的,谁知道你们和建商有没有暗盘交易!」,一位在角落一直玩手机的家伙才开口,现场立刻群情激愤。情况后来演变成左右邻座捉对开骂。
这个老旧社区的居民,原本就壁垒分明。早期这里是海渡的公务员的临时宿舍,之后本地北上打工的人在这里落脚,他们之中从租屋到成家立业、进而买下老一辈公务员的公寓的大有人在,久而久之社区的面貌也跟着改变。多年来他们的小孩早已生活在一起、玩在一起。但一提到公共事务,两边大人的族群意识就佔了上风,变得什么都谈不上、说不陇。讲到合作,所有人倒是有个共识,也就是「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到底居民都在争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外来的人更是雾里看花。讲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范禁这个被联考拒绝的落榜生。现在他要上场了,我必须先在这里打住。
「好~啦!」主委的尾音拖得老长,像是被孩子搅得快抓狂、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的家长,「好好好,不提都更,不提都更。但你们要不要继续在这里住,现在的房子可是有40年以上的历史,现在还能住人吗?住在里面你们觉得安全吗?…」主委还没说完,一个声音又重新点燃了在场人的怒火,明理的、不明理的全都火了。
「哦~恐吓!说『不安全』全都是骗人的。骗子!骗子!…」一时之间辱骂声迭起,更可悲的是变本加厉的人身攻击的话语,又让原本一处小小的火苗、迅速的扩大、延烧。
「各位人客,『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请听我说一句。」楼下卖黑白切、摆面摊的大婶一开口,现场立刻鸦雀无声。那些原本想要装作没听见、想继续闹事的家伙,一下子成为其他安静下来的人们的目光焦点,大概是感觉自惭形秽,暗骂一声脏话便心不甘情不愿的自行离场。
「饱读诗书」?谁啊?这年头谁还在看书啊?大家都没在看书其实并不可耻—因为大家都一样,但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但被人当面奚落,就有脸皮厚与老实的分别。要比老实,其实没人在比的,但因为有一位叫范禁的人,他的存在,大家又不得不勉强比一比了,否则就真正的脸皮太厚了。
范禁,他就是我刚刚提到的落榜生。说他老实,可是大家公认的。大家所以公认他是全社区最老实的人,也是因为摆面摊的大婶的缘故。曾经,范禁的主观意识有别人于一般常人,他的内心藏了多少严厉的修身戒律,这些道德教训又是哪个师长的具体化身,没有人弄得清楚。但所有人都记得,当全社区的人为了某人中了爱国奖券的消息走漏,或是那年因为青少棒晋级,一时之间造成全城骚动、兴奋不已的时刻,范禁一个人独自立正站好、立在正午酷烈的大太阳底下惩罚自己的孤独的身影。他是譁众取宠吗?没有人敢这样说,因为他的受苦是那么的真实,就像印度的祕教修行者。但若说他所信仰的是祕教,没有人会赞同。大家都知道那是前一任的独裁者、也是老一辈公务员心目中的最后一个圣人、完人当年给所有人的教导。插一句,读者切不可将圣人与圣雄混为一谈。简单的说,圣雄是不主张杀人的,任何时候都一样,但圣人就绝对不是。圣人会杀人,但只在有人妨碍了他「公认」的凡是人类都应该承担的伟大志业的时候。「为天地什么什么,为生民什么什么,为宇宙什么什么,为往圣什么什么,为万世什么什么」。这是圣人的教诲,我都不记得了,但范禁一定记得,人们一度也是这样认为的。
有一度范禁什么事都想不起来。还记得那一年完人器官衰竭与世长辞举国哀悼,不久他的父亲也追随完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然后就是范禁本人出了严重的车祸。肇事者逃逸无从追究,范禁本人也无法做自己的目击证人,事实经过以及其他的事全都让一场车祸绑架而去。卖黑白切的老板娘收留范禁就是在那时候。她平日就有餵食流浪猫的习惯,起初也没有什么人在意,直到有一天,范禁突然开始一字不漏复诵人客所点的食物,不仅丝毫不差还能运算如流说出帐单的数目字,就像今日的AI助理,不过那时候还没出这种东西。接下来的日子,范禁的进步可说是一日胜过一日,不仅有进无退,而且精准如常。想像你家是所有邻居中头一家拥有电视的,如果想像不到,就试着幻想一下将电视换成真正的AI助理机械人,每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想自己测试、顺便佔一点小便宜的情形。说不定范禁的公信力就是在那时候奠定的基础,也说不定是老板娘在面里施了魔法—对常人的影响是一团和气,对范禁则是如梦初醒、脱胎换骨—也说不定。我没瞎说,你要是看过布赫迪厄的《实作理论纲要》,就会知道阿拉伯人与伯伯人对妇女拥有巫术一点都不会感觉奇怪。再说泉州人拥有阿拉伯人的DNA的机率高于一般人,你要是走进一个以机场命名的夜市,遇见夜市中央正好有一间24小时营业卖黑白切的面摊,下午当班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位妇人,一个不戴眼镜、一个四眼田鸡,两人对煮面的工序却是一样的讲究、甚至挑剔,煮出来的油面、阳春面、麻酱面、米粉汤,各种干面,还有整盘或分项的黑白切都一样让人垂涎欲滴,入口躁郁之气顿解、吞喉人间太平降入腑中,开始怀疑所谓食神平日就隐藏在民间,就一点都不会感觉奇怪。
话扯远了。日子一久,老板娘看着日日店里的人潮,每个都想试验一下范禁的能耐,在她原本智慧、慈悲的心中不免生出一点小小的不忍。接下来的故事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甚至亲身经历过的,那就是范禁的地盘,从食神老板娘的面摊换到了市立图书馆在当地的某个分馆。范禁依旧是对答如流、计算无误,只是原本的菜单与帐单,换成了各种各样的知识。范禁就这样成了社区公认的顾问。虽说他个人有点口吃的小毛病,但心中曾经有过暴力阴影的人谁不是这样,这一点都不造成妨碍。至于他心中的阴影是因为那场该死或走运的车祸所造成的,还是必须更往前推,是因为某位长辈、或长辈的长辈、长辈的长官、甚至是完人或圣人造成的,又总共有几道阴影,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你要是不信,亲自到名称有「机场」两个字的夜市附近的所有市立图书馆的分馆查访,我保证馆员的回答一定是清一色的全盘否认。公务员对于这种破坏图书馆阅读秩序、超出常规的文化盛事,想必态度是保守的,但这并不包括那位用远距机械人出席联合国下属机构国际会议的天才般智慧、菩萨般面孔的公仆女士。
我的话扯得够远了,我现在设法将它拉回来。就在那些临走前不忘口出秽语的人士离开后,卖面的大婶又会说什么话,相信当时在场的人一定一点都不会感到好奇。又或者根本还不到大婶真正要大家听一听范禁会告诉我们什么话之前,就有人会先想到拱出那名目前人气正盛、曾经遭到联考制度无情的多次打击以致精神错乱,却又大难不死,从此展开他的奇幻人生的衰人、奇人出场亮相,也说不定。但就在此时,一件看似临时起意的突发事件打断了故事的节奏,给整件事带出意外的高潮。
有人说那是一件处心积虑、却佔了临时应变便宜的「实作」。我本人则是一点都不怀疑其中的可能性。但,「就算是那样,又怎样?」,这也无法排除是整个系统出了差错—我是不是不小心洩漏了故事的结局呢?
就在我忙着解说的同时,一个穿着醒目、罕见而老气的灰色毛料夹克的大叔,也就是在在场的所有人都带着预期心理等待面摊大婶的下文的节骨眼上,他老兄突然一个健步冲向活动中心的入口处,将挂在旗杆上的工人的汗衫给一把扯下—当时工人正在装修社区停车场的电动栅栏,所谓活动中心不过是平日称为临时停车场的一块秃地皮—眼看就要换上一面预先准备好的半青半白的道统旗帜,没想到也是当地人的工人,将这突如其来、具有针对性的动作解读为个人的奇耻大辱,以致一阵拉扯过后,大叔本人倒地挂彩不算,受到冲撞与惊吓的工人索性也挥舞着汗衫作为反制,彷彿那是一面真正的旗帜—一个真正由生命经过劳动的汗水所染就的神圣道具。
作为现场目击者之一的我,自然了解这道统旗制的来头。它有何重要性呢?简单的说,它代表了前面说过的圣人或完人的志业,以及他继承的前人的志业、再加上他前人的前人所继承的前人的志业…如此一直到最初的那一位—他从天地、从四方所得出、所领悟到的人生真谛、同时融入个人所想像的有关大众福祉的抱负,这样一个一脉相承、不可见、却又无比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我说得不够好。不过有关整个冲突事件的意义,如果要我发表想法,我要说的是,这是价值体系的冲撞。我的线索是,大叔穿的那件质料独特的夹克,其实是几年前逝世的老村长的一件遗物。老村长生前曾经历过淞沪会战,是死守四行仓库硕果仅存的抗日英雄。那件英雄的衣钵,不过就是村长太太送给自己的好友的后生的一件日常馈赠。当初村长夫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是老人家节俭惜物的美德的自然反应,想必大叔穿在身上的心情也大致相同,而它在这最关键的一刻出现,是否就因此激起了大叔在危机中献旗、再创一番激励人心的壮举的澎湃热血,也是不无可能的。接下来,让我们听一听范禁是怎么说的。
就在两方人马大打出手、肢体冲突不断的时候,只见范禁本人瞳孔放大、心脏一阵强烈地收缩,大脑立刻得到额外的氧气供应,多巴胺迅速启动大片神经元的连动,接着是一连串迅雷不及掩耳的操作—呼应、编码、计算…,脑内职司接收感官刺激、记忆、思考、决策、语言等各个不同区块—眼眶额叶皮质、后扣带回皮质、顶侧内叶区皮质、背外侧前额叶皮质层、前运动皮层、基底神经节、杏仁核、及丘脑中央核,或者亢奋躁动、或者积极应援,然后一起向身体负责说话的器官:声带、嘴、脸部与口腔大大大小以至最细微的肌肉、韧带,下达指令、彼此协调一致地发出以下的话语:
「所有这三种策略,亦即顺从、卸责、及选择冲突的策略,都以存在着能激发出决策的期望为前提。若是没有这样的期望,或是决策者必须自己发明它们的话,决策行为将陷于病态的危险中。…决策行为是以虚构出来的期望为取向,它借以收集讯息和证成理由的那些差异,在决策者所处的社会空间中根本就不存在,或是没有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它们。…诸如此类的病态正是定居在合理性的自由空间中…359」
这数字当然是页码,等等,让我想想我是在哪里看过这段文字,有了…
就在我忙着在记忆中搜,范禁又出乎我意料地发出另一段呓语:
「旧有对于这样的行为的描述使用了狂热或盲目信仰这样的标题。早在法国大革命之前,仅以价值为取向并且因此是透支的了理性论,在政治上所具有危险,便已为人所熟知。360」
我想起来了,是尼克拉斯.卢曼的《社会之经济》。范禁会引用书中的话,毕竟是受到当下两批人马彼此冲撞的刺激所引发的。至于书的内容与眼前的事件的联结,按照我的看法无非是因为年代最接近我们的那位圣人曾经指出的「为天地什么什么,为生民什么什么,为宇宙什么什么,为往圣什么什么,为万世什么什么」的口号,是以「虚构出来的期望」做为施政的取向,就像法国大革命仅是以「价值为取向」当作改革社会的方针,结果就是透支了原本的理性,造成一代人关于雅各宾党人诛杀异己的恐怖统治记忆。说的也是,都更就是都更,房屋到底还能不能住,最多还能撑个几年,当初违章建筑的设计有没有顾虑到会使用这么多年,都是可以科学求证的啊,这与旗子的战争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为什么两方人马都指摘对方失德,作势要回收人间垃圾呢。等等,范禁又说话了,难道是听到我说的话?这太不可思议了,听他说什么:
「相关错觉。当人在判断两个事件共同发生的频率时,高估了自然关联共同发生的频率,…受试者根据数据做了错误的判断,『重新发现』了许多普遍、但没有根据的临床『知识』…即使跟资料相矛盾,也不受影响。甚至在症状和诊断是负相关时,仍然会持续,使受试者无法看到真正存在的关联,548,康纳曼,〈不确定情况下的判断:捷径和偏见〉,《快思慢想》附录A。」
对对!康纳曼,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相关错觉」?…我想起来了,这是作者举的一个看似十分离谱的例子,实验者用一批杜撰的精神病例与冒称是病患自己画的自画像,交给受测者阅览,结果从这原本全都是胡乱参杂在一起的材料中,受测者却凭借主观的记忆将病症与画像建立起联系,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怀疑症」与「奇怪的眼睛」这组毫无临床实证的连结。等等,范禁又开口说话了:
「大类别的例子比较好也比较快回想,很容易想像到它的发生,当两个事件常常一起发生时,这两个事件的联结比较强…每个人都以他自己的程序来估计一个类别的多寡、一个事件有没有可能发生、建构或联结。…例子显示…,这个很有价值的估计历程,导致了系统性的错误。549」
显然还是引用同一本书的附录。这刚好解释了上一段「相关错觉」的原因。因果关系的推断虽然重要,但人类脑子所能提取的记忆是有针对性的,未必经过科学程序的调查,有的容易联想,有的不容易想得到,但直觉判断时只会针对容易想到的,作者称之为「可用性的偏误」。作者还提到一个实验,要受测者凭主观判断回答R出现在字首的单字比出现在第三个字母的单字多还是少,结果大多数人都回答比较多,但实际统计的结果却是少很多。这就是因为字头是R的单字较容易回想,而要从记忆中调出记得的单字再从中找出第三个字母是R的,则远远超出一般人心智计算的能力范围。但这与失德有关吗?让我想一想。对,有了,一定是「失德」与「社会失序」两件事常一起发生,让人以为两件事的联结很强。但为什么一定是「道德有阙」呢,而不是其他的原因,这一定就像「奇怪的眼睛」一样,只是比较其他的器官更容易在脑中浮现罢了。人们高估了「奇怪的眼睛」与「怀疑症」共同发生的频率,同样也高估了「失德」与「社会失序」的关联性。这不正说明「德治」的普遍知识,不过是建立在「相关错觉」的系统性错误吗?
当我思至此,范禁口中正好发出「系统性错误…系统性错误…」这样呓语般的声音。一定是感受到现场气氛中的暴力威胁,让他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有的人可能会好奇我为何能一路追踪范禁的思绪,其实这也没什么了得。这也像读者能读到我的思绪一样,纯粹只是机率的问题。
当我护送范禁走出会场,现场的对峙还在继续,双方的敌意仍有增无减,致使我无法确定什么时候大难就会落在我、落在范禁的身上,是到门口这段短短的距离?还是许多年以后?当时的我,忐忑、哀伤,却能同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荣耀感自内心升起,它驾驭着我奔腾澎湃的思绪,彷彿敲打着一方无名的墓碑,迳自书写下一篇铿锵有力的「诀世」告白:
「…像你我这样脑子曾经被人绑架、被人清洗过的人,也都受到狂徒虚拟的价值取向描绘的世界图像所引导,导致无论我们怎样活,那些被塑造成的神话一直会跑出来赋予当下的『实作』特殊的意义(布赫迪厄),结果是看着我们眼前的「社会世界」,又再一次复制了狂者的世界观、价值观。但,让我感到庆信的是这世上还有像范禁这样的人的存在,他证明了历经暴力冲击的大脑本身具有自行修复的能力。
当我们在这样那样的『习性』的驱使产生实作的冲动时,请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真正期待的什么?什么又是人们心中真正所想的?还有,我们的一生难道就只是为了旁人决定的象征利益而活吗?若是那样,我们不过是用自己宝贵的生命充当他人的舞台罢了。
范禁曾受过无可逆转的伤害,但此刻的他是自由的。他摆脱了过去的习性。范禁做了他自己的顾问。我们也都因他而受益。此时的范禁,只差没用自己的话说出:『即使是习性,也是可以改变的』。但,那是必然的,也必须如此。
我很荣幸成为他的解读者。我将一直陪伴范禁,直到他能用自己的声音,丝毫不用顾忌地说出心中的思虑。」(蔡玮,20180228小说范禁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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